民國五十五年陰曆七月,父親躲不過中國人忌諱的四十九歲,在台北榮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家中五個孩子,那年大姐十六歲,我五歲。

父親,原中山大學三年級學生,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下,熱血沸騰毅然地放棄了學業投身軍旅,從此註定一生漂泊與困苦的命運。

母親,錦州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家境寬裕,面容姣好。畢業後在小學教書,因加入國民黨而遭共軍追緝,連家都不敢回。

戰亂時期,日軍、共軍四處打家劫舍、姦淫擄掠,誰還敢放個黃花大閨女在家。於是舅老爺作媒、外公作主,將連家事都不曾做過的母親嫁給了素未謀面的父親。

結婚不久大陸淪陷,夫妻二人開始亡命生涯。因為父親官拜少校參謀,所以一路上被共軍追緝,為了避免有什麼意外,父親千交待萬囑咐那自幼驕生慣養的新婚妻子:「有什麼狀況,妳就當作不認識我,咱們各走各的,到了台灣,如果碰不到面,就男婚女嫁各人隨命!」,在前途茫茫後又無家可歸的情形下,母親哭哭啼啼的尾隨在父親跟後,沿途無情的炸彈猛烈轟炸著,父親又頻頻被攔截盤查,母親是嚇得魂飛膽散命只剩半條。所幸在幾經波折後,終於平安逃到了台灣。

因遭戰亂驚嚇過度,母親唯恐任軍職的父親哪天會遭到不測,硬是逼著父親脫下了戎裝。當時的台灣飽受戰亂破壞,經濟蕭條,想找個賴以為生勉強糊口的工作談何容易。為了生計,二個高知識份子從此四處流浪,以打零工為生。

一間簡陋木造的違建,幾塊磚頭墊著門板拼湊成的床,在此孕育了大姐。據說,大姐出生那天,媽老實不客氣的把這張勉為其難稱做床的東西壓垮了。產後哪有所謂的坐月子,孩子一生下來,母親便揹著娃兒和父親到河邊洗棉花,棉花順水流了,母親邊哭邊追,大人哭孩子嚎,這樣的苦日子一直到父親找到工作,才漸漸好轉。

原以為咱們家苦了這麼久應該可以轉運了,未料,當五個孩子一個一個蹦出來後,難得糊塗的老天爺竟讓祂少有的失誤發生在我們家。父親罹患了骨癌,家毀了!一輩子奉公守法、清廉不阿的父親,走時徒留兩袖清風,和一窩嗷嗷待哺的子女給母親。

突逢家變,那打從結婚就沒過一天好日子的母親傻了、瘋了,面對五個稚子,日子要怎麼過?相互依靠的先生沒了,椎心刺骨的痛化為夜夜無法自禁的哭泣。親友們傳言著:「這麼漂亮的小寡婦,守不了多久的!」,一口吞不下的氣,讓她狠咬著牙撐了下來。

一個月五百塊錢,養活一家六口,連吃帶喝外加學費,一切只能說----「靠天養」。每個月初,母親總是牽著我的小手到台中育幼院,領取救濟用的米和衣物,一路扛回豐原。育幼院的老師多次勸說著:「孩子太多了,日子很苦,把這個小的放在院裡給人領養吧!」,母親總是摟著我微笑著回絕:「謝謝!再苦也是自己的孩子,一家人要活就活在一塊。」,就這樣,母親濃濃的愛把我留在窮卻溫馨的家。

屋漏偏逢連夜雨,十歲那年,一場艾爾西颱風掀走了家中鐵皮製的屋頂,圍牆也因耐不住狂風暴雨摧殘而垮了。有懼高症的母親這時也顧不了許多,手腳並用著,抖抖嗦嗦的爬上房,趴在房頂,嘴上叨著鐵釘,手上握著槌子,一根一根釘著,拼拼湊湊的完成了房頂,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誰也幫不上忙,只能在站在底下乾瞪著眼。倒塌的牆在媽媽當大工,我們五個當小工之下,從洗磚頭到抹水泥,一塊磚一塊磚的恢復了原形,每個人的手指頭雖被水泥燒的皮破血流,但眼見家園又重新立了起來,那種的得意與驕傲卻非筆墨所能形容。誰能想像那當年被外公當寶捧在手心的女娃,如今會為了兒女、為了生活變成了萬能媽媽!

苦日子練就了老媽一身的功夫,釘紗門紗窗、刷油漆、搭雨蓬、做煤球.凡事要動手做的,沒有難得了她的,她就像天生的建築師一樣,敲敲打打的成就了不少物品,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卻能讓一個大男人汗顏。

不論家裡經濟如何的不堪,母親卻從未鬆懈子女的教育,在她嚴厲的督促下,一張張獎狀成了家中牆壁的裝飾,從一面牆到另一面牆。那是五個孩子在母親眼淚和家法棍教誨下,輝煌的成果。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的家法棍,那是父親活著時手雕的一枝桃木劍。兒時若是不聽話或是和鄰居小孩有爭執時,不論對與錯,回家就是跪在父親遺像前用挨揍;成績不好,回家也是跪在父親遺像前領罰,母親常說:「沒有父親的孩子,言行舉止就更應該謹慎,要比別人更努力,不能讓人家說沒有父親就沒家教!」,因此,家裡從上到下沒一個人少捱過桃木劍的揍,就連身為獨子的大哥都沒享有特權,到讀國防醫學院時仍常可見他跪在父親像前被打得掉淚。

卅年斑斑血淚,匆匆一晃而過,在身兼嚴父慈母的母親教導之下,大姐做了講師;二姐任會計;哥哥當上了泌尿外科的主任;三姐和我在國中當幹事,雖然都不是大富大貴,但也總算不辱門楣。在家境漸漸轉好時,母親交待著「受人點滴應報以泉湧」,於是一封一封匿名的捐款回饋到社會有需要的地方,從當年手心朝上--「受」,到如今手心朝下--「施」,母親總算找回了她的自尊與驕傲。

曾有報社、雜誌社的人員來訪,想替她寫篇專訪,也曾有人想替她報名模範母親,但她總以同一句話「我很平凡,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沒啥可說的!」回絕了。

如果說卅年前老天爺因失誤奪走了我的父親,那麼,卅年後祂就是和我們家開了一個大玩笑!正當兒女有成想回報母親多年養育之恩之際,母親卻因膽管癌住院開刀。望著手術過後全身插滿管子面色青瞿的老媽,大夥不禁淚如雨下,曾幾何時那個打不倒的巨人,如今卻被癌症給打敗了,教我們這些兒女情何以堪,多少心酸多少不捨啊!

老媽這一輩子全是在為兒女活,原以為兒女長大了,終於可以讓她享享清福,殊不知天不從人願,常想,若非當年她守寡含辛茹苦的教誨,若不是她手中那支滿懷恨鐵不成鋼的桃木劍,我們五個兒女是不是仍有今天?會不會早已變成令人側目的太保、太妹或街頭無所是事的混混?

面對無知的未來,雖然,我可以用佛家的說法開導自己:「是母親這一世欠的債已還清了,可以走了。」,但是,實在割捨不掉心中那份牽腸掛肚的親情,難掩心中的悲痛、惶恐與傷感!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待?不!我不願束手待弊,我誠心的祁求諸神菩薩,助我母親渡過此一劫難,讓我們能奉養她長長久久。

母親終究沒能逃過這一關,在中國醫藥學院走完最後的人生,她的偉大與堅強,是我所望塵莫及的,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不曾因時間而淡逝,原本寫這篇稿子時,還想讓她校稿潤飾,沒想到還是未能如願,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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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永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