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芳忘情之歌

    若非陪我走過生命中最陰霾階段的友人，鮮少會有人把我和癌症二期的病人聯想到一塊！並非我有超人的耐力，也絕不是我苦中作樂故意強顏歡笑做給大家看，而是此刻的我已做好萬全的準備，沒有放不下的心，沒有牽腸掛肚的不捨，對於﹁死﹂字，我已無所懼。

　　剛出院的那些日子，我獨立躲在自己的蝸居中，自憐自艾地舔拭身心的創傷。及至身體元氣漸漸恢復，不服輸的個性又再度蠢動，我不相信自己是如此不堪一擊，我更認定，只要我有求生的慾望，最後被打敗的不一定是我。

繼我成為癌症患者之後，兒子被宣判罹患第一型糖尿病，面對自己的病情，我可以哂然一笑置之不理，然而，眼見孩子全身上下都是針孔時，即便再堅強，我仍忍不住痛徹心屝。

說不甘心，可以！說仍保有一線希望，也沒錯！為了「可能有」的任何機會，帶著孩子，我走南闖北。每當我質疑：「孩子怎麼生病的？」醫生的回答千篇一律：「遺傳！」、「腸病毒」，當我肯定回覆這兩種原因都沒有時，醫師便用慈悲憐憫的口吻安慰我：「也有可能是不明原因造成的，妳要堅強面對孩子生病的事實！」在四處尋訪名醫的路途上，我深刻的體會到何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我不可能接受「不明原因」這個解答，與其求人，不如求己，我決定靠自己查明原由。

　　散瞳水點了年餘，兒子終究不敵近視的挑釁，小小的鼻樑掛上了時下當紅的「哈利波特」鏡眶。相較於我的不捨，兒子反倒是為新造型雀躍不已。看著虛榮的小子完全不知日後生活的不便，我是百感交集！

　　猶記小學初掛眼鏡時，就如同兒子此刻的心情一樣，總覺得自己在同學中與眾不同，得意非凡之際，連走路都趾高氣昂，直到迷上籃球後，才發覺自己的人生已被捆綁。

　站在女性的立場，我深深的感覺：﹁能擁有良好的醫療設備固然是最好，然而醫護人員對病患噓寒問暖的態度才是更重要！﹂。

　　中國女性一向含蓄，若不是逼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在陌生人面前寬衣解帶，任由不熟悉的人在隱私處摸索。身體上的不適已足令人坐立難安，更何況還要將自己赤條條的置於內診椅上，這著實要有足夠的勇氣承當。此刻，運氣好的，遇到宅心仁厚醫德高超的大夫，很快的就藥到病除了；運氣不好的，遇到口不擇言的醫生，往往會令病患寧死也不再踏進醫院一步。

為了求子心切，我曾注射了不計其數的荷爾蒙，口服了成千上萬的黃體素，究竟是不是因此而罹患了子宮內膜癌，我不得而知，但是，當看到兒子考上國小資優班時，我內心感激莫名，暗自尋思，就算是一命換一命，能得到這樣的兒子，我夫得何求？

孩子才讀了半年資優班，便不明原因的罹患了依賴型糖尿病，孩子的阿公心疼之餘，認定了是我給孩子太大的壓力，才會造成今日的下場，我有口難言，眼淚一味往肚裏吞。面對兒子一身的針孔，我何嘗不傷心？自己已是一身病痛，不知人生何時會畫上句點，卻偏偏還要拖著一個病奄奄的兒子，這條漫漫長路，叫我如何走下去？

中年風景》空巢期的失落感 

【石永芳豐原讀者】 

下班時間將至，趕在最後一分鐘，我為自己泡了杯咖啡，一仰而進，同僚起鬨著：「提神嗎？有約會喔！」我故作神秘態：「答對了，對方可是一個年輕的帥哥唷！」在眾人目瞪口呆中，我眉飛色舞拖著肥胖的身軀晃出辦公室。

讀國三的兒子被課業壓的喘不過氣來，連運動的時間都找不到，為此，我刻意在家中頂樓裝了個桌球枱，好讓他至少偶而可以舒緩一下緊張的生活。原本打著如意算盤，藉機逼迫只會坐在電視機前看桌球比賽的老公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殊不知老爺子命大，工作臨時變動…外調，這下只有饒了他。

周日的上午，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攙扶著步履蹣跚滿頭華髮的老太太進入診所，在細心的安頓老太太就座後，轉向櫃台掛號。他操著一口台語大聲的說：「小姐，麻煩掛號，我姆要檢驗血糖和血壓。」在護士小姐辦理手續時，男子把頭伸進了櫃台，小聲的改用國語交待：「小姐，等一下結果出來，妳告訴我就可以了。」熟稔的護士小姐心領神會，嫣然一笑。

檢驗結果出來了，老太太有些焦心的用台語尋問護士：「小姐，我檢查的情形按怎？」護士小姐滿臉笑容親切的回答：「很正常，恁放心。」在轉身回櫃台的瞬間，經過男子身旁，護士低聲的用國語囑咐：「飯前血糖350了，要注意了喔！」老太太有些不放心，追問兒子：「伊是講啥咪？」兒子拍著老人家的手安撫：「嘸啦！伊講恁很健康。」老太太鬆了口氣，笑逐顏開。看著男子輕撫老太太微亂的白髮，小心翼翼的扶著母親離去，我的眼眶有些濕潤。

兒時，父母對情感的表達一直是內歛的，他們鮮少經由言語或肢體動作流露對子女的愛，即便知道自己是受寵的，但是，由於沒實際借由感官體會過，直到他們相繼辭世，心中一直有著些許的遺憾。

兒子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從小愛跟著屁股後頭打轉，童稚的心不懂矯揉造作，「媽咪，抱抱！」是他專屬口令，不管再疲憊，總是能讓老媽忍不住緊緊的摟著他渾圓的身軀，騰空抱起，隨音樂在屋中起舞。

如果爸媽突然死了… 

【石永芳（中縣讀者）】 

常造訪我任職的圖書館的同事，眼見平日見面鮮少打招呼的國中生，只要是進出圖書館，莫不禮貌週到「阿姨好！我要還書，謝謝。」「阿姨，這是我們班的成績表，麻煩您幫忙登錄，謝謝。」大家瞠目結舌，對於學生值得喝采的表現深覺不可思議：「會來借書的孩子就是比較乖，有禮貌。」我忍不住偷笑，其實他們哪裡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我跟學生要的！

大部分的學生第一次來圖書館幾乎都是靦腆得很，不言不語，眼睛也不看人，為此，我總故意俏皮的張著大眼睛露出期盼的眼神看著他們，直到學生莫名其妙地問我：「怎麼了嗎？」我才慢條斯理說：「我在等你跟我說謝謝。」尷尬的小孩紅著臉笑出一臉燦爛陽光：「喔！阿姨，謝謝。」

前半生忙家庭、事業、孩子，兄弟姐妹們開枝散葉，各自奔波。待孩子長大例假日各有各的活動後，每個家裡只剩下老人守門，於是，幾個手足彼此相約，每週聚會一次。

多年的分隔，再次團聚大家均已是半百之人，若不是一個個彎腰駝背，滿臉皺紋，還真有些時光倒流的感覺，以「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來形容，可是一點不為過。

孩子就像父母的一面鏡子，這道理是在我當母親以後才深刻體悟。

長久以來睡眠狀況一直不佳，不甘於被安眠藥所控制，於是，我養成了躺在床上看書的習慣，企圖在文字洗濯下，平撫白天因工作繁忙而躁動的思緒，以便有個恬靜的好夢。

　孩子自幼即因身體不適經常進出醫院，雖是如此，在生活上他從沒給自己怠惰的理由，開朗的他一直樂觀的期待…某天醫學技術進步，可以助他脫離病痛的禁錮。

暑假期間，由於血糖失控，兒子血壓、膽固醇暴增，他首次顯露意興闌珊之態：「別人用功讀書是為了美好的將來，我卻活在併發症隨時會發作的陰影中，就算讀資優班又怎麼樣？沒有好身體又能奈何！」孩子說完轉身沉沉入夢，徒留錐心泣血的老媽一夜未眠。翌日，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我陪兒子住院做全身健檢。

成績比健康重要？

【石永芳（中縣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