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芳忘情之歌

　　「孩子可不可以看課外讀物？」這個話題幾乎每年親子座談會都有家長提出討論。

在圖書館工作了十幾個年頭，我見識過不少親子關係因看課外書籍而箭拔弩張的情況，有父母撕毀孩子圖書證的；有家長沒收書籍叫孩子自己賠錢的；有要求導師出面要我不准借書給孩子的。

　　開學的第一天，上學期剛轉進來的偉宏和爸媽「又」來辦轉學了。令人不解的是…他是要轉回原校！

　　見到我疑惑的眼神，偉宏媽媽尷尬的解釋：「當初就是因為交女朋友的關係才讓他轉學，否則，學校就在家門口，多方便！」「沒想到剛轉來，就被一個女孩看中了，她男朋友認為偉宏搶了他女朋友，每天到教室找麻煩，偉宏嚇得都不敢來學校。」看著轉學申請書上偉宏俊秀的照片，我恍然大悟：「這麼一個小帥哥，妳這個媽可有得操心了！」偉宏媽一臉無耐的表情，同為人母的我感同身受。

　　兒子習慣在睡前與我談心，自從上了國中，常聽他悶悶地訴苦：「不知道為什麼老師都不喜歡我們這一班？好幾個老師都說：『如果不是教務處排課，我根本不想教資優班。』。」對於孩子的挫折感我抽絲剝繭幫他反省：「你們是不是都自以為聰明，所以表現出來的態度很傲慢？」「是不是同學都只重視成績，班上整潔秩序都很差？」「同學中有沒有人自以為幽默， 和老師開玩笑，失了應有的禮貌？」「家長們是否太過關心， 干涉了老師們的教學？」對於我的質疑，兒子活像隻刺蝟，忿忿不平覺得我傷了他。

　　為了避免兒子的誤解，我心平氣和的把想法與他分享：「就是因為你們是資優生，所以，大家對你們的期許會高過一般人，也認為你們更應該比其他人懂得待人接物的道理！」「換個角度想，你們反而該感謝這些寧願當壞人的老師，是他們讓你們有機會反省自己是否在做人處事上有瑕疵。」「人除了會讀書，更要學會做人，畢竟你們將來也是社會中的一份子，不可能離群索居，老師今天教你們處事之道，是為了你們將來入社會不會被人視為異類，你們應該用感恩的心謝謝他們才是。」對於我的說教兒子聽進去了，但是，口頭上猶不認輸：「我就知道，妳一定會幫老師說話。」。

大學畢業，如願考上國中幹事分發至山區學校。在離開縣府臨時約僱人員一職時，老秘書經驗傳承：「山上可不比平地，穿長褲，穿布鞋，進出多注意。」對山城生活一無所知的我，絲毫體會不出老人家言下之意，興奮地在桃李爭豔的二月，懷著詩情畫意的心境，開始人生中最菁華的一段歲月。

理工科出身的女孩男性化，而我更是箇中翹楚，因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對我而言雖然有些許單調，但是，上山採野百合、沿河摘野薑花、下溪撈蝦、摸黑坐在校園中觀星的樂趣讓我儼然忘卻生活中諸多不便與枯燥煩悶，即便寒暑假全校只留下我一人住宿亦不曾嚇倒過我，這種日子過得愜意至極。

　　及至罹癌開刀前，我一直是捐血中心固定贊助者，對我而言，在接獲血液受贈者感謝函的那一刻，得悉能於自己能於他人命在旦夕之際，及時助人一臂之力，那種欣慰實在只能意會無法言傳。

　　傷口癒合體能恢復後，我興奮的再度站上捐血車，工作人員看過我填寫的資料，禮貌地婉拒了我的熱情，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再也不能跟正常人相提並論。

　　自選舉大戰開打以來，警察的業務一下子倍增到無法負荷，除了原有的轄區戶口察訪、臨檢等事宜外，如今又多了臨時勤務，不僅要為每個候選人服務處站崗，遇有上級長官為候選人登台造勢時，還要站交通崗。

　　再三思索，不記得曾幾何時台灣開始流行名人站台的風氣？我不明瞭，這些人果真能為候選人的所作所為背書？選民的水準若夠，比較孰優孰劣必是輕而易舉之事，怎可能因某些人的喜惡而決定自己的選擇？

　　摰友的驟逝，令原本身體就有些微恙的我頓時陷入深遂的傷痛，忘了自己能力不足，義氣地承諾將她遺留未完的職務接了下來。一方面由於情緒沉浸在憂傷中，另一方面又為了摸不著頭緒的工作勞神，我只覺得身心俱疲，不到一個禮拜，便因夜不安枕、食不下嚥血壓飆升到二百多。

　　每年健檢均為漂亮的健康數據而自豪的我，首次對自己的身體產生疑慮，有些忐忑不安。自忖，與其直接吃降壓藥，無寧先追根究底了解致病原因，才好對症下藥。

　　剛接到廠商仍發燙的模擬考成績檔，擠身前五十名榜的阿強的名字著實讓我眼睛一亮，忍不住我叫了起來：「真的還是假的？」同事被我的驚嘆聲吸引了過來，好奇的追問我。帶著滿嘴的笑意，我把阿強和我的邂逅經過與大夥分享。

　　阿強是國二才轉進來的學生，甫到校第二天，便在同學的引領下一頭鑽進了圖書室，前所未聞地，我首次見識到有人對書籍沈迷的程度能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

國三的兒子吵著要參加留校晚自習，為娘的我有些不捨，從早上七點上學到下午五點放學，一天留校時間已長達十小時，甭說塞在鞋裡的腳丫子悶得慌，身心疲憊不堪更是意料之中，何苦非留在學校才能讀書？

母子二人為了不同的訴求展開對談。老媽以老和尚的寓言暗示「風動」「樹動」「心動」的禪意，表明：時代再先進，家裡的電腦、電視還沒進步到不用手就會自動打開；床舖再柔軟誘人，絕不會把人壓住不讓起身。人若有心，到哪都能看書，不過就是想與不想、要與不要罷了，與環境有何差異？

突如其來的酮酸中毒，兒子緊急被送到急診室，旋即送入加護病房。

二扇緊閉的門隔開了自幼從未離開我身邊的孩子，守在病人家屬室裡

，惶惑地我淚流滿面。

二張平整的面紙驀地出現在我視線，少婦滿眼的關懷盡化為無言的撫

慰，待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拭去滿頰的淚，我哽咽的尋問她的狀況

，當得知她方六歲的孩子因車禍腦震盪也在加護病房時，我忍不住為

她的心平氣和而驚訝：「妳怎麼可能這麼平靜？要是我，我就做不到

！」一抹微笑自少婦臉上淡淡浮現，她淡然地說：「畢竟是已經發生

的事情，就算再難過也無法當成沒事一般！」「聖經上說：『不要為

明天的事憂慮，因為，每天都有很多的事要憂慮，今天的憂慮已經夠

你受的了，何必再為明天的事煩惱？』妳就不要再為孩子耽心了！」

她的一席話頓時讓我整個沈澱下來。

九點，加護病房最後一次探訪時間，探視完滿身點滴的孩子我心如刀

割，人去樓空的迴廊中僅存我守在病房外流著淚默誦大悲咒，遠處，

少婦和一名男子在低聲談論，直覺上，我以為是她和先生在談話，直

到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對話：「真的很對不起，孩子突然跑出來，我努

力的踩剎車，可是距離太近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

是故意的，就像我也不希望發生這件事一樣。如果，你今天是喝了酒

，那你應該受處罰，可是，你沒喝酒，所以，上帝會原諒你的！」少

婦的輕聲細語在夜闌人靜的加護病房外，顯得彷彿震天價響的雷聲，

在我心中造成好大的震撼！

身為局外人時，勸人「慈悲為懷」、「寬恕他人就是放開自己」、「

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誰都會說，然而，當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時

，仍能信守愛的真諦者有幾人？在黝黑的加護病房外，我看到一位外

表柔弱卻比任何人都堅強、偉大的巨人媽媽。

　　我喜歡逛夜市，不是為了滿坑滿谷十元一件的家用雜物，也不是為了應有盡有的南北口味，而是五光十色燦爛耀眼的燈光及摩肩接踵人來人往的熱鬧氣氛。

　　週末，難能可貴的休閒時光，一聲吆喝下，三姐的二個兒子禁不住誘惑，名為保護小阿姨，實則可暫時脫離老媽儼然探照燈的眼光，二人熱情有勁的一個左一個右陪著我殺到夜市閒晃。

多年來，母親一直不解：北上讀書的女兒，好端端地怎麼弄到手腕肌腱

發炎，只道是我打網球運動傷害！

年幼即失怙，然而，由於仍有母親溫暖的臂膀可靠，我未曾為生活憂心

。直到考上私大，眼見平日捉襟見肘的母親支付龐大的學費後，還要為

我的生活費操心，我滿懷歉疚。為了不再增加母親的負擔，我毫不猶豫

地到學務中心申請工讀…清洗行政大樓走廊以及教授辦公室。

每天清晨五點半，我便衝出宿舍，在空無一人近百尺黝黑的長廊，邊唱

軍歌壯膽邊小跑步推著拖把快速擦拭。七點一過，當學生陸續進校門後

，我便儼然無事人般回到教室上課，盡學生的本份。

在七０年那個時代，自學務處領到助學金捌佰元的那一刻，薪水袋雖然

輕薄，但足以讓我忘了先前所有的辛苦與恐懼。心滿意足的到學生實習

銀行，慎重其事地把生平第一次的薪水存進了戶頭，一心為自己已然能

自力更生減輕母親的負擔而自豪。

我一直沒告訴母親，我的手就是冬天洗拖把的後遺症！

由於婆婆早逝，身為長媳的我，責無旁貸接下年初二小姑們回娘家的重頭大戲。直到做完晚餐，曲終人散，方能趕在半夜回自己的娘家。對於我的缺席，老媽媽雖有不捨，然仍告誡我既身為人媳，就應以夫家為重。

結婚十餘年，年初二，我一直沒回娘家陪母親過年的機會，直到九二一地震那年，因與老公發生嚴重爭執，我狠了心當了婆家的逃兵，留在家裡過年。

期末考前夕，一名頭戴鴨舌帽的學生走進教務處，要求做第二次段考的補考。本以為是中輟復學的孩子，抬頭仔細端詳，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既蒼白、又疲憊的臉龐，我的心頓時猛地緊縮，就是他—先前校園傳說罹患淋巴癌第三期正在化療的學生，眼中莫名地泛起一片濕氣。